[导读]关于拉萨我不是没的可说；凡是心里埋藏的，你不碰，它就不出来。 ——By 肖长春拉萨去过N次了——耐心点，还是数得出来的。我宁愿保持记忆的混沌状态——混沌好，拉萨挺适合被混沌在高原上。
有一首歌这么唱：“回到拉萨……”
有人问我：“拉萨您去过么？”
我吃一惊。说“路过N多次了。”
“路过没进去么？”
我又吃一惊，对这奇葩问题怎么回答？
我吭哧着：“嗯，没——绕过。”
路过的意思是，不以拉萨为目的地；混沌的意思是，去过多少次、哪次是为去哪儿而路过、哪次在前哪次在后、哪个印象属于哪次的，全记不清了。台球有一种杆法叫“晕”，胡打胡有理，是这意思。
第一次倒是仅以拉萨为目的地。
1987年我走长城到嘉峪关，剩点钱和时间，心想去西藏呢还是新疆呢？扔钢镚子决定了。那时三十出头，我知道的西藏就是拉萨。
穿越祁连山当金山口进入柴达木——坐班车穿越。班车跟单位班车不是一概念，长途客车。到格尔木搭车去拉萨，我见到夏天的雪，在唐古拉山口我下车狂奔想体验一把“高反”，高是高了，没反应。我住在布达拉宫脚下一家石墙很厚的藏式旅馆；记得布达拉宫前的厕所很脏；在八角街我被藏族姑娘追上兜售个银手镯，回去戴不久磨出里头的铜；倒是色拉寺墙后一阵夹杂着“啪啪”的嗡嗡声令我好奇，扒墙头第一次看到红衣阿卡击掌辨经的场面。别的没了。
（拉萨大昭寺前）
既然混沌，挑着说。
有年和一同事同往拉萨，在格尔木上了撒拉人的客车。撒拉族的老家我走黄河时去过，青海循化，他们祖上在中亚撒拉尔汗。关于撒拉族迁徙的歌儿我都会唱：“白布的汗搭青夹夹……秃颈的骆驼你卧下，循化的街（音gai）子上安家．……”改革开放撒拉人专门搞运输，那时西宁——格尔木——拉萨之间个体班车都是撒拉人的。那次还好，也就耽误一天左右。上午上车，一整天拉着我们当托儿满城转悠拉客，傍晚以为出发了，开进修车点焊接驾驶室。真出发天黑了，睡到半夜停了修车，个体运营买的都是老旧二手车，故障率奇高。那次记忆深刻的除了坏车就是同事“高反”厉害，我问：“咱是回格尔木呢还是坚持向前？”
沱沱河正好在格尔木、拉萨之间对半处，他病怏怏地说：“还是去拉萨吧。”
（在草原）
再就是在唐古拉山口跟军车打架，说是打架没动手，在海拔5000多米吵几句就要断气，喘半天接着吵，具体为啥不说了。
车到拉萨直接进医院，过几天好了。住西藏大学他同学家，其间见了自称“杂种”的酒神贺中诗人，他是裕固族，裕固是多民族混合的族群。
之后分手我去墨脱，班车出发时是新的。到八一镇一天的路走了两天，传动轴断一次；在4000米山上车里坐一宿；也曾拉大绳差点把车拉翻，车灯撞碎；车顶被落石砸扁。到了八一镇是雨夜，车几乎报废。就不说走墨脱了。回程也好不到哪儿去，从波密出来在塌方路段徒步走四天才到八一镇。乘班车在陷车区和对向来车换车，是辆破车，翻越山口时汉藏乘客齐喊“一二三！”给车“加油”。经过爆胎开锅等小事故，下山天黑了，藏族司机要住村，着急赶路的汉族商人嚷嚷着连夜回拉萨。后半夜快没油了，我和几位汉族人几次下车敲加油站窗户，说没有油。就这样边走边找油，黎明时开进拉萨。那时候，那首“回到拉萨”的歌分明是跟朝霞一道升起的，差点流泪。
（98年去墨脱路上陷车现场）
可能不是这次——不该同一次都那么悲催吧。从拉萨回格尔木的路上，先是班车坏在雷雨中的藏北，撒拉族司机搭车回拉萨买零件去了，把乘客扔在草原一夜半天，司机带回配件还有一袋白面馍谢乘客，谁还能说啥。最后忍不了的是，在高坡弯路上破车一声巨响差点翻车，我舍弃票钱另花钱搭一辆卡车昼夜行驶，车同样走走停停，到格尔木那辆撒拉人的破班车也到了。在高原，你做自己的决定：乘哪辆车、走哪条路。你不知道以你的命，你会遇到什么。
（某次搭卡车走青藏线）
（某次坏车在草原过夜，黎明的牧人毡房前）
（坏车等司机回拉萨买配件时，草原牧民）
这还不是最悲催的。太多次了，坐撒拉人的破车我从不期待顺利。最过分的一次从格尔木去拉萨，在车上睡睡醒醒分不清昼夜，走走停停很久了吧，睁眼车窗外灯火辉煌，以为拉萨到了。身边乘客告诉我：“车坏了无数次索性开回来！”
敢情车回格尔木啦！拉萨啊，我的拉萨！
这些都是有关拉萨的旧事。2007年后我再去西藏都带着家人了，我老了，不再单枪匹马。重走川藏线青藏线再无惊险和困苦，如今满地都是自驾车和骑自行车的驴友，当年的沙石路铺了黑漆漆的柏油。当年我每一公里的逃亡路都是血泪，坐在车上，面对窗外美景，我对老婆孩子指点每一处我徒步走过的路。我能预先说出前方每一处拐弯、每一处独特的景观和当年的险情和困苦，这包括塌方落石滑坡泥石流，无数次冒雨前行，腿走到抽筋，脚泡成菜花状，脚趾甲脱落；每一次找块青草地休息吃干粮都可能是最后一次；涉险前系紧鞋带，把背包紧紧地勒在身上，把帽沿转到脑后，把命拴在腰上；每一次通过都属于侥幸和上天保佑。一天强行穿越80里或100里以上，前方后方都是塌方区……支持我走下去的只有一个信念：回家！回到拉萨！活着回到亲人们中间！
多年后在我一路动情地指点时，家人毫无感觉；当年我是拼了命回拉萨啊！有几次在雨夜塌方中搬石头修路、搭桥，在不断的落石中冒险突破，我只是想着家人才留个心眼没逞英雄……我说这些家人毫无感觉。只有我知道：生命在青藏这块缺氧的高原特脆弱，耐心数数吧——光我经历的同行者，就有几位死掉了：塌方砸死的、翻车摔死的，肺水肿病死的。认识的不认识的。不说了。
整个年轻时代我数次路过拉萨，短暂地停顿，接着去什么有挑战的地方；或经过逃亡的疲惫和失魂落魄回到拉萨又接连赶路。整个年轻时代我没仔细端详过拉萨，这个圣城。
（2007年路经拉萨）
关于拉萨八爪鱼般向四外延伸的公路上，有太多关于生命和死亡的传奇。他们说，塌方了，人压死在石碓下，堵车了，数公里积压着急得发狂的汽车。时间就是金钱就是上帝，大家拿出锹镐草草整平了石碓就驾车勉强通过，没人顾及轮下石碓里的死人。这样残酷的故事，在西藏我信；还有个汽车兵的故事：说那个四川籍的汽车兵班长死在驾驶座上，不知道他到底死在什么时候。那几天暴风喊娘似地刮，他的羊皮大衣借给了战友。五道梁、唐古拉都是要命的地方，车队昼夜行驶。那个穿他羊皮大衣的新兵，透过凝霜的风挡玻璃，紧跟班长的车尾行驶。拉萨到了，他打开班长的车门，班长已僵硬，班长的手还没离开方向盘，可心脏早已凉透。新兵哭了，哭了很久，人们劝，他说就不知道这车一直是怎么开的？
2009年我带家人重走墨脱最后一次经过拉萨，赶上雪顿节了吧，看过晒大佛了吧，总之现在的拉萨人山人海，我没逛。至于拉萨那位贺中诗人在电视上见过，看过他的诗，但很多次路过都没敢去找他，我忌惮喝酒。我也有交际恐惧症，特别怕沙龙，年轻时努着还凑合，老了不爱见人了。
（2009年重回墨脱寻找11年前的老乡）
拉萨，多年没去了。前不久西藏来人说，总有数百名披挂铠甲的武警方阵，喊着号子跺着脚，扛着什么大扎枪，每天在拉萨示威好几趟。我笑了。也有人说根本没这回事。
总之像有深埋的东西被触动——关于拉萨我不是没的可说；凡是心里埋藏的，你不碰，它就不出来。
